宜賓趙場薛家橋趙太夫人坊與相距不遠的薛郭氏坊都是薛煥家族所建的兩座節孝坊。其中薛郭氏坊拙作《薛郭氏坊聯試解》(見《唐君毅故園文化》總第16期)已作詳細介紹。趙場薛家因清代咸同年間兩江總督、江蘇巡撫、總理衙門大臣薛煥而聞名。相關史料均記載薛煥為四川興文縣籍,其實薛煥入籍興文類似今日之“高考移民”,考究起來話就多了,非本文目的。薛煥及其繼妻金夫人均葬趙場故地。
始建于道光十五年(1835年)的趙太夫人坊無論建造年代之久遠、歷史底蘊之厚重、承載的信息量之大以及工藝之精美,均超過薛郭氏坊,卻未被列入文物保護,令人不解。二者相距咫尺,互相呼應,似不應厚彼薄此。
趙太夫人坊背靠薛家著名的七大夫第而建,南迎通衢大道。雖同是四柱三間、但它飛檐斗拱、坊上的雕刻遠較薛郭氏坊多而精美,雖歷經近兩百年風雨,有的仍然色彩斑斕,可見這座牌坊建成時的豪華氣派。。
這座節孝坊是薛鳳翔得旨為其母趙氏夫人所建,薛鳳翔其人及圣旨旌表其母事,光緒年修《敘州府志》均有載?!陡尽分砣?,列女條下,第一位就是薛鳳翔母趙氏夫人,稱其“年二十四夫故守節,逮事重闈,均以孝聞。教子鳳翔,后以副榜任夔州教授。歿年三十五歲。道光乙未,旌表建坊黎湯鄉薛家橋?!?/span>
從牌坊上的額匾題文看,趙太夫人的身份是“誥贈榮祿大夫薛啟模之媳”、“晉贈通奉大夫薛鳳翔之母”,清榮祿大夫為從一品,通奉大夫為從二品,趙夫人以子貴,得以尊為“夫人”,又以夫榮,得以尊“太”,所以牌坊才稱為“趙太夫人坊”。
薛鳳翔是薛煥之伯薛啓模獨子,本名焯,鳳翔是他的榜名。他是薛煥的胞兄。但這座牌坊的初建卻無關薛煥的地位(薛煥時年20歲,尚未中舉),也無關薛鳳翔的功名。薛鳳翔于咸豐辛亥年(咸豐元年,即1851年)取恩科鄉試副榜(即正榜之外加錄),而薛煥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選金山知縣,均在道光乙未年之后。
下面是《敘州府志》卷三十三,人士志中記載薛鳳翔事跡,短短兩百字,勾畫出一位誨人不倦,視學生如子的可敬形象:
薛鳳翔,字梧岡。 宜賓人。幼遵節母趙訓,敦品力行,律己嚴而與人則和厚。辛亥副榜, 任蘆山教諭。 蘆故偏僻,士習谫陋。 涖任后,勤訓迪訓, 受學者以百計。 邑中自乾隆庚子后無人登賢書,至是始有中式者。以堵賊功保知縣,改授夔州府教授。去蘆日,諸生揮淚以送。在夔九年,其教人一如在蘆時。歷掌雅州、夔門書院,培植者眾。庠內諸生有悖法者,有司意主褫革,必曲為調護。光緒癸未,重游泮水。壽八十有六。有六子: 華墀,廩貢成都府訓導; 華封, 附貢候選知縣; 華廷,附貢生。 孫銓善, 拔貢, 壬午舉人; 銓忠, 附貢, 廣東知縣 ;銓能, 增生。 皆入籍興文。
清代夔州府教授現時相當于“教育局長”(縣里面的叫教諭),正七品。由上文可見,無論在蘆山還是夔府,薛鳳翔都是一位受學生愛戴的師長,而他對學生卻愛到“護短”的地步。光緒癸未年是1883年,他已近古稀,還重游夔州故地曾經掌教的地方(“泮水”,書院學館的代稱),可見他對教職十分熱愛。放到現在,薛鳳翔也不失為一代師表。值得一提的是其子薛華墀后來也曾執掌由薛煥創建的尊經書院(今四川大學前身)。
趙夫人是當時趙場大家閨秀,其父趙鐘淳(1753-1826年)乾隆癸卯(乾隆48年,1783年)以大挑一等,先后在浙江多地當過知縣,趙夫人是趙鐘淳的二女兒,生卒年無考。趙家還出了一位與薛煥同朝的御史趙樹吉。她嫁與薛啟模(趙場薛趙兩姓數代聯姻),喪夫后獨自教養薛鳳翔。薛鳳翔的品行得之于其母趙夫人的教誨:他“幼遵節母趙訓,敦品力行,律己嚴而與人則和厚”,府志還說她“逮事重闈,均以孝聞”,可見當時她的孝行已經不脛而走。最終趙夫人身后母以子貴,可惜她年三十五而早逝,未及見其子成人。薛鳳翔自己早失怙恃,成人后推己及人,喜愛學生,誨人不倦,得享高壽。
趙太夫人坊有個值得注意之處在它的主枋題刻:“道光乙未年六月二十四日建光緒乙巳年十月初六改題”。就是說于它道光十三年(1835年)六月建成后,又于70年后的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十月“改題”。為何會如此,有點令人疑惑。
筆者推測是因為此時薛氏家族大大發達了,先后七人獲誥贈為“大夫”,尤其是家族中出了薛煥這位頭品頂戴辦理通商事務大臣、當過江蘇巡撫、署理過兩江總督、后又以侍郎職位在總理衙門行走的達官,這是足以光宗耀祖大事。如今北面牌匾上依稀可以讀出“欽差大臣”、“道光”、“江蘇巡撫”等字,這正與薛煥履歷相合。薛煥獲得上述銜、職均是咸豐十年(1860年)及其后的事,距趙太夫人坊初建已二十五年,足可說明有關薛煥的文字是“改題”的,當然還包括薛鳳翔以及各位“大夫”,以及趙太夫人孫輩、重孫輩的職銜等等。這是對其“改題”原因的一種推測。
據當地村民講,牌坊旁邊曾有碑記,碑上或記改題之事,惜無存,內容也就不得而知。
趙太夫人坊遠比薛郭氏坊殘破,歲月的蒼桑滿身密布:多處斷裂、水漬斑斑,西側三重檐的鰲尖全部缺失而東側卻完好,主檐、龍門枋、題板也斷裂、北面牌匾、雕飾剝蝕風化嚴重。這種損壞狀況,使人懷疑歷史上它是否曾遭逢劫難。如果說是因“改題”造成的,如此破壞,恐怕說不過去,因為包括薛煥及其叔、伯名銜的字匾也剝蝕得相當嚴重幾乎無法識讀?!案念}”過后復經一百多年水蝕風剝,比起它比“改題”早幾年新建的薛郭氏坊,顯得衰老得多。所幸,牌坊上部的大部分人物石雕、門柱上的楹聯未曾毀壞,我們于今才得以欣賞其雕刻之精、文墨之美。
趙太夫人坊的楹聯檔次明顯高于薛郭氏坊。為存真,特用繁體輸入各聯文字以供比對。南面主聯是內閣學士、四川提學使吳杰題寫的(下圖),文曰:
綸綍新恩光榮阡表 孝慈舊德澤煥史編
邊聯是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前翰林院檢討卓秉恬題(下圖):
逮事重堂淑德皆堪式訓 能成獨子苦心愈足褒嘉
吳杰聯落款“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前四川督學使者吳傑題”;卓秉恬聯落款是“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前翰林院檢討卓秉恬題”。
北面主聯由督學使者莆田郭尚先題寫:
蘭膳奉親荻書訓子 芝綸褒節莒玉揚芬
邊聯題寫人楊庚(雖僅識得“湖北黃州府知府、前工部都水司郎中...”,但由其履歷和辨認坊上殘存字跡可確認是楊庚),其聯曰:
恩褒松節家餘慶 詩補蘭陔國有香
這幾副坊聯比較淺顯,無僻典。稍微解釋一下幾個詞,當不難理解以上各聯:“重堂”,父母高堂;“淑德”,指“婦德”,有人誤識為“祔德”;“訓式”謂典范、榜樣;“蘭陔、蘭膳”,其意指奉養父母;“莒玉揚芬”,莒縣產瑪瑙,用為筆管(彤管),女史官專用記載女性事跡。各聯用典十分貼切,音韻和美,書法上乘,不愧名家手筆。由下錄幾位題聯人的履歷看,四副對聯應該都是建坊當年題寫,不屬“改題”。
吳傑,字梅梁(1783—1836年)浙江紹興人。道光二年,督四川學政,在此期間,他曾上疏請以唐陸贄從祀文廟獲準,此事在當時為文化上的一大盛事。道光十二年至十三年,署四川按察使。道光十四年遷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道光十六年卒。清史稿載其事跡過于簡略。但說所以為其立傳,是因為“以雅材回翔卿貳,亦足紀焉?!彼^“回翔卿貳”,是說他在高位任職,施展雅才。
卓秉恬(1782—1855年)字靜遠,華陽人,嘉慶七年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散館后授翰林院檢討。道光十四年,由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此后履歷長長一串,無不顯赫,直至文淵閣大學士,晉武英殿大學士。為朝官五十余年,官拜一品,據說是川人中清代官當得最大的。咸豐四年(1855年)卒于任內。據說此翁祖上是開醬園的,其孫輩后人仍有操舊業的,此外后人中還有名醫名廚,所以成都人說他家后代“名醫名廚名醬園”。卓秉恬是道光第六個兒子(奕?)的老師,由于卓秉恬雖才高八斗,位居高位,但為人誠實,不善心機。道光立儲時在四兒子奕詝(老師杜受田)和六兒子奕?之間拿不定,想通過測試選擇。兩位皇子各自請教老師如何應對。杜受田知學生奕詝才識具遜于老六,故教之以取巧;卓秉恬自恃弟子才干學識遠在其兄之上,故教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結果取巧者勝出。以后一個成了無雄才大略的咸豐帝、一個成了精明強干的恭親王,幸好兩兄弟從小關系不錯,沒有演成明朝燕王奪位的慘劇,但清朝的衰敗和興盛由此而定。
郭尚先(1785—1832年),字元開,號蘭石,福建莆田人。嘉慶十四年(1809年)進士,歷任鄉試考官、國史館纂修、文淵閣校理、四川學政、左贊善、光祿寺卿。道光十二年(公元1832年)春,詔授大理寺卿、禮部右侍郎,專司學政吏考之事。 郭尚先一生博學多藝,著述甚豐,而且他的書畫造詣極深。以致時人爭相以重金求購其墨寶。
楊庚,字少白,一字星山,江安人。嘉慶癸酉(1813)舉人,詩文俱佳,歷官湖北漢黃德道。此公雖是宜賓老鄉,有件上不得臺面的事這里順便提一下,不必為鄉親諱。他生前有點“財務不清”,屬下虧挪公款,朝廷認為應由他分攤賠償部分(顯然認為此事他也說不清),死后還被政府扭住不放,連累為他家打馬虎眼、遞條子、勾兌的江安地方官被革職。起因是當時國庫虧空,各省地方濫支挪用嚴重,其中不少中飽私囊的,四川甘肅尤其嚴重。朝廷下旨清查退賠,而且命令還要“查明各前任濫支濫借”。一旦查出或賬目不清,或獨賠,或分攤。楊庚的事撞到槍口上了,湖北當官時的事,死后被查到四川。清實錄記下了他這樁倒霉事:皇上接人舉報后,諭令內閣“此案已故湖北黃州府知府楊庚,應攤賠屬員虧挪銀共四千五百十二兩零。該前署江安縣知縣盧光吉、并不認真查追。輒行捏報該故員家屬赤貧,無力完繳。并有試用訓導周懋濤、代為調停囑托等情。盧光吉、周懋濤、著一并革職。所有未完攤賠銀兩。仍飭令該故員家屬按限賠繳?!边@是道光三十年十一月下旬的事,鬧得也夠窩囊的。(此事載《清實錄》第四十冊,第二十二卷,312頁,中華書局影印版)
趙太夫人坊通過它的“改題”留下了薛煥家族當年走向輝煌的見證,它上面的題刻精雕,體現出它的美學價值。衰破不掩其厚重,反而給人以滄桑之美。歷史長河不拒涓涓細流,敝帚自珍,目前連當地村民也對趙場這兩座薛家牌坊引以為傲,但對它的保護還應該進一步加強。
就在此文起稿不久,欣聞薛煥后人薛元敬先生新書《宦海沉戈》出版,宜賓電視臺也作了頗有深度的專題節目播出,這對薛煥及趙場薛氏家族的再認識和研究將起很大作用。
(原文載《唐君毅故園文化》總第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