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屏山多棬子樹,金沙江下游兩岸河谷地帶山坡上,路邊地頭,都能見到它粗壯斑剝、枝繁葉茂的身影。夏天,它撐起碩大的樹冠,為過往行人遮陰擋陽;冬日,它那眾多的丫枝,又成為了農家生火做飯的干柴。棬子樹屬于多年生落葉喬木,每年初春,光禿禿的枝頭新芽尚未綻放,卻盛開出一串串米粒般大小紅黃色的小花,把山坡點綴得紅彤彤的,惹得蜜蜂嚶嚶嗡嗡、四處穿梭。而每到秋天,樹葉便在秋風中撲數數地落下,它的枝頭上便掛滿了黃豆般大小白白的果實。遠遠望去,樹上泛起一片白波。于是,棬子樹便得到了“火樹銀花”的美譽。
古詩云,飛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我們這代人的童年,幾乎是由棬子樹陪伴著長大的,因而對它有著一種深深的眷念。小時候,正是國家貧窮落后的年代,計劃供應,缺吃少穿,我心中期盼的好日子就是“過年”。因為只有過年時大人才會讓我們吃頓飽飽的肉、添置點新衣服??墒?,這過年的日子盼了又盼,望了又望,遲遲不來。這時,母親就會告訴我:“你只要看到棬子樹上結出白籽籽啦,就快要過年了!”這話我牢牢記在心里。天氣冷了之后,便跑到棬子樹下,盯著眼看枝頭上的果籽是否白了。一次次看,一次次瞧,頸子都酸痛了,終于有一天盼來了棬子樹上掛滿白果實!——過年啦,我與伙伴們唱起了當時的兒歌:“紅蘿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過年;過年又好耍,調羹舀湯吃,筷子拈嘎嘎……”。這樣,棬子樹便在我童年的心目中成了“過年樹”!
凡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幾乎都是在勞動中長大的。吃過苦,受過累,懂得生活的艱辛。我讀初中的時候,正值“文化大革命”,各路造反派之間斗得你死我活,工廠停工,學校停課。家境貧困的我,便同幾個小伙伴相約上山砍柴賣,掙幾個錢補貼家用。從屏山城北門坡上山,途經螞蝗溝、連梯子、三根樹、觀音巖,山坡上最多的是棬子樹、桐子樹和馬桑樹。經過冬天的嚴寒,來年春夏時節,棬子樹上就會出現許許多多干枯枝,在綠葉襯托下,很遠就能看見。長期砍柴,我和伙伴們都練就了爬樹的本領。一棵皺裂粗糙的棬子樹,幾下就能爬上樹叉,然后抽出別在腰間的砍柴刀,把枯枝砍下來。半天時間,就砍下兩捆干柴,然后砍一根直點的馬桑樹棒,汗流浹背地挑著下山。多數時候,回到家時,城里的街燈已經亮了……。這年月,棬子樹便成為我家的“柴火樹”。
初中剛畢業,城關鎮的干部和街代表就急匆匆地把一朵光榮花、一個洗臉瓷盆和一床新棉絮,送到我的家里,正式“通知”我上山下鄉當知青。當時,我的兩個姐姐插隊農村已經三年多了,一個都沒有招出來。我下鄉,家里就有了三個“知青”。母親很舍不得我去,但又十分無奈,臨走的那天晚上,她在昏暗的電燈下縫補清理我的舊衣褲,不斷抽泣,不斷叮囑我要在農村好好勞動,爭取早點回城。那年我還不到十六歲。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從小就勞動,從小就吃苦,農村生活對我來說并不可怕,反倒覺得比城里好,至少不會再餓肚子。我下鄉的那個生產隊,棬子樹特別多,成片成片地長在田間地頭。農民除了把棬子樹枝砍下作柴燒,而且還把棬子樹成堆砍伐修房造屋。我所住的知青房,就是用棬子樹作的房梁和瓦格。之前,我并不知道棬子樹有什么實際價值。下鄉之后,才明白棬子樹是農村集體生產主要的經濟作物。春天里,棬花開放,紅辣辣的一串串掛滿樹枝。而我下鄉那一帶的農村,大多數農戶都有養一二桶蜂的習慣,或者放在場壩邊,或者放在屋檐下。蜜蜂采完了菜花,就開始采棬花。蜂群在花間飛來飛去,忙得不亦樂乎。這時蜜蜂釀出的蜂蜜,便是聲名遠揚的“棬花蜜”,黃澄澄的,油亮油亮的,散發著淡淡的棬花芳香,饞得人口水直流。而今再難見到這樣純天然的蜂蜜了!那時,生產隊里有的農戶,偶爾也送我一小瓶棬花蜜,我便如獲至寶一樣,留到逢場日子回城,與家里人一起分享。
秋去冬來,棬子樹的葉子由綠變紅,然后再變黃,被寒風刮得沙沙地飄落,樹下便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金黃色。棬子樹上那盤旋交錯的枝條上,一簇簇白色的果籽,在風中抖動搖曳。生產隊長告訴我,棬籽是很好的油料,既可用來作化工原料,制成肥皂,又可榨棬油作工業潤滑油。臘月里,摘棬籽啦,身強力壯的男子漢,都要上樹摘棬籽。這時的我,雖然是城里來的知青,但砍柴時練就的爬樹本領,便派上了大用場。我挎上笆簍,帶上竹鉤,幾下就上了樹,驚得隊長張著大大的嘴巴連聲說“好”!會上樹是一回事,摘棬子又是另一回事。樹上摘棬子是高空作業,除了要摘得多,摘得干凈外,更重要的是要時刻提防從樹上掉下來,有時樹下面就是叫人膽戰心驚的懸崖!一個冬臘月下來,我的雙手變得又黑又粗,開了很多裂口。還好,插隊的第一年,生產隊辦決算公布,我扣除了工分糧外,竟然還有8塊多錢的余糧款,高興得我快要瘋狂地跳起來!春節回家過年,我把分得的余糧款全交給了母親,她的臉上露出了罕見的舒展笑容……??梢哉f,上山下鄉時的棬子樹,簡直就是“掙錢樹”!
知青歲月已經離我們漸行漸遠了,但在睡夢中我依然常常見到棬子樹。因為是它,見證了我人生的成長成熟過程,見證了我青少年時的辛勤勞動和意志磨練。雖然對任何一個人的成長來說,吃苦耐勞或許就是一筆人生的寶貴財富,能夠激勵人去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墒?,客觀地說,對比現在,生活在新時代的孩子們又是多么的幸運和幸福。至少他們再也不會像我們那樣為過年時沒有肉吃、沒有新衣裳而懊惱,再也不會像我們那樣因家庭貧窮而上山砍柴賣,再也不會像我們那樣十五六歲的芳華年齡,卻因為“上山下鄉”而失去了考上大學的人生機遇!回味那縈繞在棬子樹上的少年時光、青春歲月,我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中國改革開放的正確、偉大和英明,更加覺得今天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來之不易!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今年,改革開放已經進入40個年頭了。屏山老家那座充滿童年故事的曾經縣城,早已被向家壩大電站一庫清水碧波所取代。而當年錦屏山上那些枝繁葉茂的棬子樹,隨著農村產業結構的調整已經難覓蹤影,山坡上全是芬芳綻放的李子花、梨子花和墨綠色的壟壟茶園……
狗年春節農歷正月初二,我重回錦屏山,在遠天窩后面的山崖上,竟然欣喜地發現了幾株棬子樹。雖然它們的樹干還只有茶杯口大小,但在初春陽光的照耀下,枝頭上已經吐出粒粒新芽。過不了幾年,它們一定會長得像當年的棬子樹那么粗壯。啊,那火樹銀花般的棬子樹!
作者簡介:
許察金,男,59歲,哲學教授,宜賓學院兼職教授,市哲學研究會副會長,研究方向哲學、黨建理論及公共管理。
